夏天的出口
作者：Heimer
声明（阅前详阅）
本篇为虚构故事，脱胎于2011年日本3.11特大地震的真实事件
在这里表达对1.8万逝者的哀思。
参考资料：《巨浪下的小学》 理查德·劳埃德·帕里
旧世界的最后一小时
3月1日以前，直美从未对水有过清晰的概念。那一天，水，铺天盖地的水，看不见的水，吞没了她的全部真实。
浅米色的稻浪将上阪分为两个部分，正北方是一望无际的浅滩与潟湖，大海若隐若现地躲匿在犬牙交错的岩石之中。南边则是一派完全不同的景象，黛色的群山环抱著星罗的屋镇，在无尽的苍穹之下，这里便是每个国民对于北方粗犷、原始、自然生活的全部想像——自然被猎户和渔民同时享用。以人类为中轴的小世界运转着。这里有北方人特有的坚韧和朴实，以及老一辈的固执与执着。
没有人曾预料到海啸的到来。
直美无法忘记那天的感觉，即便那是如此的不真实。在老一辈人的观念中，上阪是内陆。即使能听见海浪无数次淘洗浅滩的嘶鸣，大海依旧离这里很远。而且这里是汲川中学，是全日本最安全的地方，学校有坚固的教学楼，井然有序的演习，及时精准的预警。3月1日的清晨，从噩梦中惊醒的她便这样劝诫自己，梦中的海浪吞噬了一切，包括她自己。
大海安静得出奇。没有半缕海风在发梢间逗弄。咸咸的、湿咸的空气，变成了固态的薄雾，贴在直美的小腿、手臂和脸上。空气中没有往日里树木或麦田的清香，她甚至可以闻到一丝海水的腥味。校车猛地颠了一下，身侧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，直美迅速抬起头，看向声音的来源——又高又壮的龙一身旁娇小的少女，她「曾经」的好友千代。电线杆将收割完毕的稻田分成凌乱的碎块，突兀的稻杆立在田中，沉默地等待着被自然消化。
千代谈了男友。几个星期以前，当千代兴高采烈地向直美描述男友对她的好时，一股突然的嫌恶冲上她的心头，像滴入清水的浓墨，难以制止地晕化开来。「我对你的事情没有兴趣。」她准备这样说，也一直这样想。千代灿烂的笑脸随之消解融化，消失不见。从那以后，直美对她的表情再无清晰的印象。当她再一次尝试回想时，只在校车的窗户上看见了自己茫然的脸。发动机呜咽着，校车到站了。
国文试场很安静，又或者说，过于安静。除了笔尖滑动的沙沙声外，听不到任何声音。直美便忍不住地胡思乱想：千代真是一个虚荣的人，她曾背叛了山川，背离了小镇，背弃了朋友。三年前，她们还是手拉着手在稻田里捡拾贝壳的密友，直到千代的父母带着她离开，去了南方的大城市。关键是她回来了，也带回了虚荣的大城市的陋习。
「啪。」笔尖被按断了。整齐的方格纸上染上了一个黑洞洞的墨点。直美索性放下铅笔，向窗外望去。大海好像又远了一点，往日的嘶鸣声消失不见，时间停止了——在4点20分。桌椅突然开始摇摆，黑板上方的时钟掉了下来，直美此后都会记住上面的时间：4点20分，地震开始了。
没有尖叫和逃窜，即使这是近几年以来最强的一次地震。直美感觉刚回过神来，人们便已经整整齐齐地站在操场上了。空气更加潮湿了，不同的是，有几缕风冲向了地面，拂起片片灰尘。人群突然躁动起来，并非有人受伤，而是一个跌跌撞撞的女人冲向了学校的操场。
是母亲。直美沉默地站在操场的一角，那个发梢凌乱、表情激动、正和教务主任大呼小叫的女人，是她的母亲。
「请您冷静一点，夫人。」佐藤无奈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，试图维持他的职业修养——冷静专业，一丝不苟，但面对歇斯底里的家长，他显得无能为力。
「海啸就要来了，你们感觉不到吗？就在上穀，我看到了，离这里只有20公里！」由美子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着，整个人像一株苇草，左右摇摆。直美的母亲由美子在北方上穀社区医院工作，传统女性的隐忍品质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，这让她能胜任医院前台的职位。所以当直美看见狂乱的母亲时，第一反应并非尴尬，而是恐惧。
「夫人，我们并没有接到任何关于海啸的预警。」学校二把手铃木一直举着收音机，期望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信号，「而且我不认为海啸可以到达这里。」佐藤耸了耸肩，「您知道，这里是内陆。」
乡下人对于自然有着特别的感知。直美知道，下雪时有雪的味道，下雨时有雨的气息。但今天的空气是固态的，除了几缕湿咸的气息以外，什么也感受不到。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气，一个词在胸腔里慢慢酿成——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「我要带走我的女儿。」由美子一把抓住直美的手臂，向前拖着她往车的方向走。直美闭上眼睛，仿佛能预见铃木先生和佐藤先生对着她们摇头的样子。灾害发生时，学校是全日本最安全的地方，学校有坚固的教学楼，井然有序的演习……往日能让人平静下来的话语，此刻变成了新的、纠缠不清的梦魇。
但一股突然的激动涌入直美的脑海，她向后瞥了一眼——千代正若无其事地与龙一说说笑笑。这股激动在脑海中拼凑、重塑，直到变成一种清晰的预感：她再也不用见到千代了。她再也见不到千代了。
后记
《旧世界的最后一小时》是我所构思的中短篇小说《夏天的出口》的开篇部分。这部作品的诞生源于我对纪实文学的喜爱，但其中仍有不符合事实之处（对比《巨浪下的小学》中海啸当事人的描述），在此进行说明：
- 关于直美在国文试场中“无法听见海的声音”：实际上海啸来临前，大海的沉寂发生在地震之后。参考【仁美对于海啸来临前的可怕时刻的描述：“我记得当时整个镇子异常安静，我能听到诊所后面水龙头滴水的声音。正常情况下，你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声音。海水会先晃后撤，暴露出海川和港口陆地，紧接着全力回冲。”】
- 汲川中学和上阪村落的位置设定：为符合写作需要，将汲川中学的位置设定为“离海较远”，但实际上海啸的破坏范围远超过此，此处为虚构处理。
- 稻田中“捡拾贝壳”的描写：参考【“小时候，左代美曾在稻田中挖出古老的贝壳，那片稻田曾经是大海”】，但实际水路演化的时间跨度远长于十几年，且“贝壳”需通过“挖掘”获取更合理，文中“捡拾”为文学化处理。
感谢你读到这里。在后续的《第二次生命》和《水与新世界》中，我会对千代这个角色进行更多描绘，并强化直美视角对人物形象的塑造。同时感谢E、Y、H、S几位同学的不吝赐教，没有你们，这部小说不可能诞生。